大规模农业开发成为沙尘暴来源地——阿拉善地区生态恶化的重要原因。节水小米替代耗水玉米是否可行?
5月,一场今年以来最强的沙尘暴席卷中国北方,北京等多地空气质量爆表。其时,位于北京以西1200多公里、内蒙古西部的阿拉善,黄沙肆虐,一片混浊。那里是中国最大的沙尘暴来源地之一。
退休的华远集团原董事长任志强则抓住一切机会,吆喝他代言的“任小米”。“任小米”又叫沙漠小米,就种在阿拉善。最近,他在朋友圈、微信群卖力推广一种“地主证”。花上400块钱,购买人可以在阿拉善认领一分小米地,“我们一起撸起袖子加油干,先种上100亩‘任小米’!防止荒漠化蔓延”。
不同于褚时健的“褚橙”、潘石屹代言的“潘苹果”等,“任小米”的初衷不在农业产业,也不在扶贫,而是承担了治理沙漠化的重任。
由已故的北京首创集团原董事长刘晓光以及任志强、冯仑、王石等企业家发起成立的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下称SEE),试图以社会企业方式,改善阿拉善的农业结构。
“任小米”耗水量只有当地主导作物玉米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据SEE测算,如果节水小米种植比例达到一半,阿拉善腰坝绿洲地区将可以实现地下水采补平衡。
阿拉善生态环境极其脆弱,根据阿拉善盟环保局2002年度卫星遥感数据,全盟面积27万平方公里,沙漠占30.23%;戈壁占57.54%;其余山地、滩地、绿洲面积仅占12.23%,荒漠化率超过90%。阿拉善境内有腾格里、巴丹吉林以及乌兰布和三大沙漠,统称为“阿拉善沙漠”,总面积居全国第二位、世界第四位。三大沙漠原本相互独立,随着沙漠不断挺进,有的地方已经“握手”,趋于连成一片。
然而,当地农业生产严重超过生态承载力,种植结构极不合理。
1949年以来,阿拉善经历了巨大变迁。人口增长6倍,来自甘肃民勤、宁夏等地的汉族移民大量迁入,取代蒙古族,成为主体;农耕也逐渐取代游牧,成为当地主要的经济活动。过载的人口,超负荷的集中农耕、滥砍滥伐、过度放牧,完全颠覆了阿拉善的生态平衡。土壤不断沙化、盐碱化,地下水水位持续下降,梭梭木和胡杨大量死去。
据《阿拉善日报》披露,阿拉善盟生产用水中,农业用水占比达74%。在国家补贴政策的激励下,极耗水的玉米,几乎成为家家户户种植的作物。农业普遍大水漫灌,当地农户称为“淌水”。
2009年,SEE开始试水杂交小米节水种植。一场试图改变沙漠绿洲地区种植结构的试验由此展开。2015年,小米事业逐步壮大起来后,SEE支持成立了社会企业北京维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维喜),推动小米的商业化运作。
2016年,阿拉善小米种植面积达到4071亩,预计今年将达到6500亩左右,约占项目所在地腰坝耕地面积的十五分之一。
但挑战如影随形。农民的种植习惯很难改变,小米推广遭遇国家政策矛盾——国家仍然继续补贴玉米。而支付了更高成本的小米,如何获得市场认可?目前的种植面积,销售起来已经很有压力。围绕极度缺水地区农业选择、农业和生态政策、经济发展政策的争议和探索,仍在继续。
移民、农业与水危机
腰坝隶属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左旗,东屏贺兰山脉,西接腾格里沙漠。“我1999年外出求学,2011年回乡时,沙丘近了好多。”“任小米”生产主管牛龙感叹。腰坝是阿拉善的农业重镇,实际耕地面积将近10万亩,人口1.395万。
财新记者前去时,正值当地春耕前夕,田地严重干涸,黄土飞扬,地里有井眼,灌溉全靠地下水。牛龙说,原来打井打四五十米就有水,现在要打100多米。有的地方,地下水水位过低,湖泊咸水倒灌,土壤已经严重盐碱化。
腰坝原先并不是农耕区,因为发现了较为丰富的地下水,经过人工灌溉开发,被改造成沙漠绿洲。根据SEE的相关研究,历史上,阿拉善境内虽然多沙漠,但仍不失为一块草丰羊肥的栖居地,因其受到三大生态屏障——东部贺兰山原始次生林带、西部黑河流域以胡杨林为主体的额济纳旗绿洲林带和北部梭梭林带的保护。但是,近三四十年来,这三大生态屏障严重退化。整个阿拉善地区生态恶化,与汉族移民大量迁入、大规模垦荒造田的历史,紧密交织在一起。
1949年前后,阿拉善只有3.41万人,随着移民不断迁入和繁衍,目前人口24万多,其中,汉族人口占近八成。
SEE资助项目“阿拉善环境恶化历程中的民勤移民”显示,移民主要来自过度开发的甘肃民勤绿洲。尤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民勤地区人口大量涌入。汉人在农村集体化等运动中,摆脱了原来经济上的附属地位。
1971 年、1972年,在国家号召下,腰坝滩的牧民——当时汉族人口已经占大部分,开始大规模开垦荒地。这期间,腰坝滩大约开垦了1万多亩耕地。
1995年以后,腰坝出现又一轮垦荒潮。1995年,阿拉善盟委和政府提出了“适度收缩,相对集中”的“转移发展战略”,提出在有水利开发条件的区域,建立移民新村,将分散在贺兰山和荒漠草场上的牧民搬迁出来,从事农耕、工矿和服务业;1999年,对贺兰山全面禁牧,贺兰山牧民全部搬迁转移。这些牧民迁入包括腰坝在内的十大绿洲。据上述研究,整个腰坝滩的耕地,在这一轮开发之后已经达到5万多亩(不包括瞒报的耕地)。
然而,向绿洲大规模的生态移民,又加剧了绿洲生态恶化。
据中国工程院院士李佩成领衔的长安大学团队2006年发布的调研,到2004年年底,当地年用水量已达4000万立方米左右;实际补给量只有每年2000万立方米左右。1989年到2005年,地下水位总计下降3.5米-4.8米。
植被失去水源,长势衰退明显,面积也急剧减少。当地防风固沙林,树种以白杨为主。2005年,林木面积为138.8公顷,与开发初期相比,减少了201.2公顷。由于补给绿洲地下水,在远离绿洲地下水开采区的周围荒漠,骆驼刺、沙蒿、白刺等荒漠植被也大面积死亡。
长安大学团队认为,在不增加新补给的情况下,应将腰坝的地下水开采量控制在2000万立方米,最大不应超过2200万立方米。
生态与生计
2004年,SEE在阿拉善成立。“当时,一帮企业家雄心壮志,后来发现治理沙漠是伪命题,沙漠是自然地貌,要做的是治理荒漠化,防止沙漠进一步蔓延。”SEE荒漠化防治中心总监庞宗平表示。而要阻挡沙漠蔓延,就必须在绿洲地区减少地下水使用。
调和人类与生态的关系,是关键。一个自然的想法是把人迁出去。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一个会员真的拉了20几个人去企业,结果一个月不到,一个也不剩,全部跑回来了。”庞宗平表示。牛龙说,这里的农牧民“大天大地”惯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这个地方根本不适合搞农业,至今仍是很多到访SEE的人提出的疑问。
维喜总经理牟正蓬认为,生态搬迁是一个办法,但历史上已经形成了这么多人口,采取极端的生态搬迁未必好。“移到哪里去?以什么为生?”
一位从事阿拉善荒漠化治理的专业技术人员也认为,不能打着保护生态的旗号,剥夺人的发展权。大规模移民,说起来容易,它在增加人口迁入地区环境压力的同时,可能会剥夺一代人的发展权。从国际经验来看,同样被沙漠包围的以色列,节水农业就发展得很好。
SEE认为,要在保护、改善当地生态环境的同时,给当地人的生计找一条出路。让地下水实现“采补平衡”,成为官方和SEE都认可的思路。
根据长安大学团队的调研,腰坝种植结构极不合理,高耗水的小麦、玉米,占据绝对优势。2005年,腰坝小麦种植面积2.177万亩,占28.6%;玉米3.76万亩,占53.4%。
同时,阿拉善水资源浪费极为严重。SEE摸底调查显示,阿拉善37.49万亩种植面积中,有31万亩采取大水漫灌。种植玉米、小麦的耗水量最大,每亩耗水量达到800-900立方米之间,单位水的产出价值极低。调整农业结构、发展节水灌溉,势在必行。
与玉米争地
一开始,SEE毫无经验,也走过不少弯路。“种菊芋,没人收,烂在地里,自己掏腰包60多万元。”庞宗平说。
后来,经过专家论证,SEE决定在阿拉善推广“张杂谷”。这种小米抗旱节水,口感不属于最好的,但也不错。2016年的亩均用水量不到300立方米。不过,小米经济效益不如玉米,需要SEE补贴,农民才可能接受。
2009年,SEE在腰坝等地种了74亩试验田。产出的8吨小米,被SEE的企业家会员们抢购一通。2010年,当地政府顺势推广种植了1000亩小米。这下却遇到了麻烦。
“当时,根本没有人想过要怎么去卖,就觉得SEE能够大包大揽。”庞宗平回忆,农民们把小米拉到政府门口“讨说法”。直到2012年、2013年,粮仓里依然囤积着滞销的小米。
2011年、2012年,项目一度暂停,2013年才重启。不过,沙漠小米仍然面临推广和销售的双重压力。一大障碍是国家的收储政策。2008年以来,国家在东北三省和内蒙古对玉米实行临时收储制度,收购价格曾连续提高,加上种玉米省事,机播机收,平时不用怎么打理,国家又管收,玉米成为当地性价比最高的农产品。在本该减少玉米种植的阿拉善,玉米播种面积不但没有减下来,反而有所提高。SEE必须给农民足够与玉米竞争的价格。
为了鼓励农民种植,2013年SEE给予农民的小米收购价格达到了6元/斤。即便如此,也只能动员村干部先种。当年,种植小米的农户只有一户——孟根塔拉嘎查(嘎查,蒙语,即村子)的村支书林兴辉。在林兴辉的带领下,孟根塔拉嘎查的小米种植才有了突破。
2014年,腰坝地区的“任小米”种植达到15户,618亩。2015年、2016年,更多的嘎查加入进来。据SEE统计,截至2016年,累计推广种植小米超过1万亩,逾150户农户参与,总节水量超过500万立方米,增收约500万元。但是,小米种植面积进一步扩大仍然遇到困难。“今年想推6500亩,通过不懈努力,估计能勉强完成。”牟正蓬说。
随着小米种植面积增加,市场销售压力也随之剧增,维喜不可能像刚开始一样,支付几倍溢价,给农民的收购价格逐年递减,以保障商业上可持续。2016年,小米收购价降到2.3元/斤;2017年,和农民谈到2元/斤。小米市场价格在1.6元/斤左右。
另一方面,国家决定在包括西北风沙干旱区在内的“镰刀弯”地区(指由东北向华北-西南-西北镰刀弯状分布的玉米结构调整重点区)调整玉米结构。到2020年,“镰刀弯”地区玉米种植面积要比2015年减少5000万亩以上。然而,对这一地区的玉米补贴并没有取消。
2016年开始,玉米托市收购退出,政府不再入市直接收购玉米,实行“市场定价、价补分离”的新政策。玉米市场价格大跌至0.63/斤元左右,但同时,国家对阿拉善的玉米生产者每亩补贴214元。综合算下来,玉米每亩收入在1400元左右。种玉米仍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很多农民习惯了,而且种玉米省事。”林兴辉说。维喜要求,种小米必须采用滴灌,尽管政府有补贴,一些农民也不愿意投资。
牟正蓬感到政策的矛盾性。她认为,现在执行的玉米生产者补贴政策,对调减玉米种植面积的国家粮食调控导向产生了反向影响。
不过,今年政策已经有所调整。作为轮作试点,种植小米的农户可享受每亩150元的轮作补贴,但对玉米的生产者补贴仍没有取消。
长远靠城镇化
即便推广顺利,沙漠小米如何在商业上可持续,也是很大的挑战。最初,SEE想用高溢价销售对冲给农户的高于市场价格的收购价,但发现可以接受这一环保溢价的消费群体是有限的,消化不了那么大产量。
在“任小米”的微店,4包装(每袋500g)精装“任小米”售价48元,折合每斤12元。任志强吆喝“任小米”,不少网友的反应就是:太贵了!目前市面上的小米大多只要三四块钱一斤。
2016年年初,牟正蓬接过总经理职位后,看见仓库里满满的小米,“头都大了”。SEE的会员们,也都没办法再消化了。
最终,她决定开放大宗渠道走量,通过超市平价小米、自营商店精包装小米、电商、公益拍卖多管齐下,去年基本实现盈亏平衡。但小米的市场容量限度显而易见,维喜已经推出小米棒零食产品,并考虑发展其他节水作物。今年维喜已经在试验藜麦、花生。
近年来,阿拉善盟政府也在积极发展节水农业。2015年,阿拉善盟水务局提出,2020年全盟节水灌溉面积普及率达80%以上。
2014年开始,腰坝灌区向农牧民发放配水卡。“每年每亩配550立方水。水用完了,就自动停了。”林兴辉告诉财新记者。采取大水漫灌种玉米,水是不够的,种小米则有结余。节余水方,可在水利服务站水权交易平台做登记后,交易给缺水用户。
不过,腰坝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李俊告诉财新记者,在种植结构调整方面,除了小米等少数农作物,效果并不是特别明显。农民仍然非常依赖玉米。而官方数据显示,2009年-2013年,全盟粮食种植面积仍在继续增长。
牟正蓬希望,SEE在阿拉善的试验和努力,能够推动国家补贴政策调整,促进当地农业种植结构转变。
一位环境经济学教授对财新记者表示,中央政府出台很多政策实际上和地方是有矛盾的,比如,将玉米补贴一刀切放到牧区去。中央政府应该给西部缺水地区特殊政策,设计针对性补贴,比如退耕。
如何从根本上减轻这一地区的人口和发展压力?
上述环境经济学教授表示,城市化起到了“生态移民”的作用。据其团队计算,国内生态脆弱区植被恢复,20%-30%的原因来自于“城市化”。“通过加强培训,帮助他们寻找新的就业机会,他们自动就会移民,可以适当补贴诱导,让他们自己选择”。
SEE也明确提出,从长远看,农牧业人口向工商业转移,是解决阿拉善生态问题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