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洛杉矶“土地爷”和他的中国“朋友”们 In Depth: How Chinese Developers Became Entangled in LA Bribery Cas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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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初冬的一天，清晨6点，美国加州洛杉矶市议员何塞·惠泽尔（Jose Huizar）的邻居们醒来，发现联邦调查局（下称“FBI”）的黑色SUV已经停在惠泽尔家旁。几乎与此同时，十余位FBI探员进入位于洛杉矶市政厅四楼的惠泽尔办公室。当时的《洛杉矶时报》报道了这场对惠泽尔住所和办公室的突袭：市政厅人员表示，十多年未曾经历过如此这般的调查风暴，FBI探员从惠泽尔的住所和办公室带走若干纸板箱、纸袋子、一个黑色大塑料盆，以及装在透明袋子里的U盘。

FBI一度拒绝透露他们搜寻的目标。直到2020年6月23日，美国司法部发布新闻稿表示，当天上午，51岁的惠泽尔因涉嫌受贿、敲诈勒索、洗钱等罪名被FBI逮捕。7月30日，美国司法部进一步表示，经联邦大陪审团审查，惠泽尔被加州中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正式起诉。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规定，对重罪和死罪的指控，必须经过大陪审团审查才能正式起诉。

8月3日，惠泽尔被捕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戴着口罩出席了一次听证会。美国法院公开查询系统对当日听证会的记录显示，惠泽尔对34项指控均表示否认。同时披露的长达172页的刑事起诉书显示，FBI从惠泽尔住所发现总计近13万美元现金，其中一部分百元面值的美元装在写有中文“大吉大利”的红包中。

这场反腐调查牵出惠泽尔多位在洛杉矶投资的中国“朋友”。起诉书称，他们通过替惠泽尔支付账单，换取其对地产项目的支持。惠泽尔是洛杉矶市第14选区选出的市议员，长期担任洛杉矶市议会规划与土地使用管理委员会主席。他能够发起动议，推动相关地产项目，堪称洛杉矶的“土地爷”。起诉书记载，惠泽尔向中国“朋友”开出的账单并不便宜，包括20次赌场之行、涉性骚扰案的和解金、房地产和法律咨询费以及竞选捐赠等等。

联邦检察官指控，惠泽尔收受来自海外和国内开发商的非法利益合计至少150万美元，其中仅来自中国一家开发商的资金就高达80万美元。起诉书显示，自2015年8月起，FBI已着手通过线人、邮件往来、银行账款往来、手机GPS定位、监听等方式对惠泽尔进行调查。由于部分对话为中文，FBI甚至还派出了一位汉语言学家。

财新记者根据起诉书披露的信息梳理对比发现，主要涉案的两家中国企业及其在洛杉矶的地产项目，分别与深圳市新世界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深圳新世界”）、深圳市合正房地产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深圳合正”）的高度吻合。

这场权钱交易由惠泽尔、房地产开发商和连接二者的中间人三方构成，起诉书将其描述为“CD-14集团”。所谓CD-14，是指洛杉矶市议会（Los Angeles City Council）第14选区（Council District 14）。洛杉矶是美国第二大城市，有近400万人口，第14选区覆盖了洛杉矶市中心和周边社区。自2005年起，惠泽尔即代表该选区担任洛杉矶市议会议员，同时直至2018年被调查前，他还担任市议会规划与土地使用管理委员会主席。这也意味着，惠泽尔占据了洛杉矶市中心项目开发的重要位置。

在洛杉矶，大型开发项目需要一系列的申请和审批才能开工建设。起诉书描述，市议会规划与土地使用管理委员会对洛杉矶市中心的开发有巨大影响力，期望在洛杉矶建设的开发项目都需经过这个委员会审批同意。

惠泽尔任职期间，也是中国商人在美国地产投资迅猛发展的阶段。美国荣鼎咨询公司和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1990年-2019年的数据显示，中国对美房地产行业的外商直接投资自2010年起扩张，聚焦于纽约、洛杉矶、芝加哥等大城市，目前规模已达410亿美元，其中去往加州房地产业的投资额超过60亿美元。

帮助惠泽尔与中国地产商牵线搭桥的，是时任洛杉矶建筑与安全部门负责人。起诉书显示，这名负责人于2016年5月转任洛杉矶副市长，分管经济发展委员会，2017年退休。公开资料显示，前任洛杉矶华裔副市长陈纾桦（Raymond Chan）履历与上述描述相吻合。2017年6月，洛杉矶市长宣布，分管经济开发的副市长陈纾桦退休，他已在此任上干满一年，此前就职于建筑与安全部门达33年，其中两年任负责人。根据起诉书，两位主要涉案的中国地产商均是由陈纾桦介绍给惠泽尔认识，陈纾桦还将原先从事商住地产销售和管理的蒋乔治（George Chiang）引入CD-14集团，专门对接其中一家中国公司。

CD-14集团的外围包括多位惠泽尔的助手和其他说客。在美国，开发商往往需要雇佣当地咨询师或说客以推进项目进展。起诉书描述，在电话、邮件和信息中，集团成员称惠泽尔为“老板”或“一个我们投入了如此多时间、精力、资源的人”，称自己为“CD-14持股人”“兄弟姐妹”“这条船”，“办公室的朋友”则用以指与惠泽尔相熟的地产咨询师或说客。为规避调查，他们通常见面交谈，或使用有阅后即焚功能的加密通讯软件。除了来自中国的开发商，也有多位美国本土以及未注明国籍的开发商涉案，他们为惠泽尔提供了至少50万美元现金和超过22.5万美元的竞选资金。

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政治学系在2018年5月发布的一项反腐败研究报告显示，1976年-2016年，芝加哥和洛杉矶为美国腐败案件常发城市。截至2016年的最近十年数据则显示，洛杉矶的腐败案件高居榜首，共有265起。盛行的腐败文化也为当地媒体提供了报道机会，2011年《洛杉矶时报》因揭露加州贝尔小城官员腐败的报道而获得普利策公共服务奖。

起诉书指控，惠泽尔长久以来便计划在2020年其议员任期结束时，让妻子里切尔·惠泽尔（Richelle Huizar）通过竞选取代自己，自己则谋求更为重要的如市长等位置。这个如意算盘将使权钱交易再持续12年。

这份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作为金主的开发商。在惠泽尔的特别助理乔治·埃斯帕萨（George Esparza）和惠泽尔妻子里切尔的一次对话中，他劝说道：试着计划下未来12年吧，我们已经有大约300万美元的竞选基金了，我们可以做到的，主席（惠泽尔）会参与进来，我所有的中国朋友也都会参与的。”

吸引中国投资者的，正是惠泽尔手中的权力。陈纾桦曾这样对一位中国开发商描述：“如果惠泽尔不将你的项目提上日程，你的项目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得见天日。他的权力太大了，即便市规划部门同意，惠泽尔所在的委员会也可以推翻一切。”

2019年初，一份针对陈纾桦电子邮箱的搜查令被公开披露，埃斯帕萨所说的“中国朋友”得以曝光。搜查令提及惠泽尔以及多个中国企业和商人名称，包括深圳新世界董事长黄伟、深圳合正董事长袁富儿、绿地控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600606.SH /00337.HK，下称“绿地控股”）和中国泛海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泛海集团”）等。美国法院公开查询系统显示，这份搜查令所涉及的案件已被封存，财新记者无法查询案件详情。

赌场

在8月3日举行的听证会上，洛杉矶检方披露了一些此前未曾出现在起诉书中的信息。据《洛杉矶时报》报道，检方称，在拉斯维加斯一家赌场内，当赌场工作人员要求惠泽尔填报一份个人信息表，以证实他是持自有资金购买筹码时，惠泽尔立即放下筹码离开了。

这仅是惠泽尔20次赌场之行中的一次。2013年2月，陈纾桦介绍惠泽尔认识了一位中国地产商，这位地产商支付了惠泽尔及其助理等人赌场之行的费用。起诉书并未明确这位地产商及其公司名称，仅称“E公司”分别于2010年和2011年投资洛杉矶的开发项目，其中坐落于洛杉矶第14选区的E项目牵涉其中，这位中国地产商计划将其重新开发成为77层楼的大厦，若建成，将成为密西西比河西岸最高建筑。

公开资料显示，深圳新世界及其洛杉矶项目与起诉书的描述高度吻合。根据该公司官网，深圳新世界于2010年进军美国，以6300万美元签下洛杉矶市中心大酒店产权，董事长黄伟曾表示，“金融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经过慎重考虑，我们认为现在是投资机遇大于风险的时候。”洛杉矶市中心大酒店地理位置极佳，距离洛杉矶湖人队的主场球馆斯台普斯中心仅2公里。深圳市档案局网站发布的《深圳大事记》记载，此次收购为中国企业进军美国酒店业以来的最大收购案。第二年，深圳新世界再次出手买下位于好莱坞附近的喜来登环球酒店。彼时，黄伟接受美国华文媒体视频采访时表示，两个项目使得600多员工的就业得到妥善解决，未来对美国的投资将会不断加大。

财新数据显示，深圳新世界注册成立于1997年，是以房地产为主业的多元化民营企业集团。其创始人黄伟是广东阳春人，生于1965年10月。黄伟早年在多个单位工作，1991年开始创业。

财新记者通过美国加州政府查册系统检索到，深圳新世界于2009年10月注册成立了深圳新世界投资（美国）有限公司，创办者为Wei Huang。随后深圳新世界又在2010至2012年间于美国注册多家有限责任公司，其中深圳新世界I有限公司和深圳新世界II有限公司分别管理洛杉矶的两个地产项目。

2018年，深圳新世界向洛杉矶市规划部门提交了一份扩张、再开发洛杉矶市中心大酒店的申请。财新记者从洛杉矶市政府网站查询到，此份签字日期为当年6月7日的申请文件，与起诉书提及“E公司”的申请内容完全一致，即开发建设77层大厦、转移超过5万平方英尺的容积以及酒精销售许可等。

起诉书详细记录了惠泽尔每一次赌场之行的时间、地点、花费金额以及筹码金额。2013年3月为有记录的第一次。当时，惠泽尔、埃斯帕萨、黄伟以及深圳新世界在洛杉矶的一位高管乘坐私人飞机前往拉斯维加斯，黄伟支付了一栋有五个卧室的奢华别墅和餐饮酒水费用，别墅的费用最高可达3.8万美元一晚，另外他还支付了约1万美元的赌场筹码。这次三天旅行总共花费了约6万美元。此后直至2017年2月，惠泽尔等人在黄伟的资助下共19次前往拉斯维加斯赌场，每次停留时间为2-4天，账单总金额达到89万美元，另外惠泽尔以赌场筹码的形式拿走了将近26万美元。同年6月，FBI向埃斯帕萨询问了解拉斯维加斯之旅的情况。

起诉书列举的证据显示，赌场监控摄像头曾多次拍到惠泽尔与黄伟共同出现，惠泽尔从黄伟手中接过筹码，以及惠泽尔亲自到柜台兑换现金的画面。

起诉书称，为掩盖这些行踪，惠泽尔曾向其特别助理埃斯帕萨询问，搭乘私人飞机和进入赌场是否需要查验个人身份证件，惠泽尔也曾在邮件中嘱咐避免在电话中谈及有关拉斯维加斯之行。有意思的是，惠泽尔还曾指示埃斯帕萨逐步兑现筹码，“如果董事长输了，你就无法兑现了”。

惠泽尔和黄伟还策划了一次澳大利亚赌场之旅。起诉书记载，为避免银行账户留下与深圳新世界有关的记录，惠泽尔和埃斯帕萨试图在货币兑换点将澳元兑换为美元。当埃斯帕萨告知兑换需留下个人驾照和社保号码时，惠泽尔指示，不要留下个人信息，再换一家兑换点，试试每次只兑换9000澳元。

性骚扰案和解金

起诉书显示，陈纾桦成为惠泽尔与中国投资者的中间人始于2013年左右。那时候，陈纾桦正面临职场危机，惠泽尔利用职权挽救了陈的职业生涯。《洛杉矶时报》报道，当年洛杉矶市议会投票通过，决定考虑合并本市建筑与安全部门和规划部门。起诉书描述，时任建筑与安全部门负责人的陈纾桦并不赞成此举，两部门合并意味着他将失去之前的职位，或成为规划部门负责人的副手，陈纾桦与此人相处不佳。

FBI记录到，几个月后，在陈纾桦的要求下，惠泽尔提交了一份动议，阻止合并事项；当天，陈纾桦在给惠泽尔的消息中称赞他为“雄辩的演讲者，令人难以置信”，并表示“请收下我最诚挚的谢意，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已眼含热泪”。2013年底，机构合并一事被叫停，此后陈纾桦曾在多个场合表示惠泽尔拯救了他的工作，如在一次与惠泽尔、黄伟和其他官员的饭局上，陈纾桦为惠泽尔举杯。

几乎同时期，惠泽尔被一场性骚扰诉讼缠身。在提交了那份“雄辩”的动议之后第九天，为惠泽尔做了七年助手的34岁女性弗朗辛·戈多伊（Francine Godoy）正式起诉他涉嫌性骚扰，并称自己拒绝后惠泽尔故意不给她安排工作内容。

正式起诉当日，陈纾桦曾发消息给惠泽尔表示，代黄伟询问“是否有什么能够帮忙的，请给我回电”，随后陈纾桦又表示会转达给黄伟。翌日，陈纾桦协调安排惠泽尔与黄伟的见面。起诉书并未详述沟通过程，但在2014年，黄伟同意资助惠泽尔性骚扰案的和解金，他指示一位高管和一位员工准备相应的案头工作。

2014年8月22日，惠泽尔签发一张银行本票给深圳新世界一家香港子公司，后者同意借给惠泽尔60万美元，本金及累加利息以大额尾付贷款形式最晚于2020年8月还清。此后一个月内，这间公司在一家银行开具了一个存单账户，惠泽尔与该公司为账户持有人，一位深圳新世界员工为授权签署人。

FBI调查银行记录发现，60万美元被汇入一个加州律师信托账户，随后该信托账户向这家深圳新世界香港子公司开具一张同等金额支票，黄伟将公司账上的60万美元存入前述存单账户，惠泽尔以这笔存款为抵押物，贷出57万美元并转至代理戈多伊女士被性骚扰案的律所账户。银行的贷款签字栏写着惠泽尔为借款人，深圳新世界一名员工为授予人，这份贷款分期为60个月，总偿还金额超过65万美元。

《洛杉矶时报》报道，该案和解后，惠泽尔律师的发言人拒绝透露和解金是否为惠泽尔支付。事实上，惠泽尔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资金来源。起诉书显示，在律师要求惠泽尔当着深圳新世界员工的面签署本票副本时，惠泽尔表示希望这笔贷款标注为“个人使用”。他在邮件里说：“很明显，我不希望注明这是用于支付和解金的。”在银行询问开户公司的海外地址时，惠泽尔还嘱咐埃斯帕萨尽快处理，若无法满足银行的要求将会触发审计。

2018年12月，在惠泽尔连续拖欠还款三个月后，银行从抵押物中抵扣了约57.5万美元，强行结束了这笔贷款。

埃斯帕萨曾描述，鉴于惠泽尔所亏欠的，黄伟“拥有了世界上所有撬动资源的能力”，这份撬动能力换来的是惠泽尔与陈纾桦、规划部门以及第14选区的高层官员一同前来参与改建洛杉矶中心大酒店项目的讨论。会上，黄伟提出了容积转换等诉求；此外惠泽尔还出具了一份有其官方抬头的信件，提及该项目“可能会成为洛杉矶市最大的建筑”。

此外，惠泽尔还为黄伟及其深圳新世界提供了一封致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的信，以帮助深圳新世界融资部主任办理赴美签证，促成了一次黄伟儿子与南加州某大学高层的见面，协助处理了两个酒店地产项目的工会问题，以及一份提升黄伟商界知名度的荣誉文件。

财新记者在加州政府网站上检索到这份文件，其签署时间为2014年4月，与起诉书中所记录的时间一致。这份文件详尽描述了黄伟的履历：曾是广东省政协第九届委员会委员，早期供职于豆豉加工厂、旅店、阳春县商业局、深圳经济特区房地产（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等，1991年开始创业，从事房地产销售代理，1997年成立深圳新世界，注册资本为5000万元人民币。这份文件还表示，惠泽尔代表洛杉矶第14选区人民，对黄伟董事长过去及未来为该区的经济贡献表示特别感谢。

然而，深圳新世界砸进去的总计超过80万美元似乎未收到预期效果。起诉书显示，2017年5月，埃斯帕萨和深圳新世界一位高管通话时，这位高管表示黄伟打算把自己的诉求都摆在惠泽尔面前，“不然的话，董事长会要求返还那60万美元”。埃斯帕萨回答说：“惠泽尔不会这么做的。”这位高管表示：“董事长会迫使他的。”

这并非深圳新世界和黄伟第一次卷入行贿案件。据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深圳市人大常委会原秘书长、国土资源和房产管理局原局长张士明及其妻子受贿刑事判决书，深圳新世界法定代表人黄某出具证言证实，2007年，因为张士明在荔园阁三期项目的土地置换计价方案上给予了优惠和照顾，送给张士明港币200万元；2007年因为张士明在四季御园项目用地的红线重叠问题上帮了忙，送给其港币50万元；2009年，以市场价格六折卖给张士明和其妻三套四季山水楼盘的房产，优惠了192万元；2005年至2009年，前后六次春节、中秋送给张士明港币30万元。

2018年8月31日，张士明因受贿人民币464万余元、港币2310万元，一审获刑11年；2018年6月14日，张妻因共同受贿被判缓刑。判决书还显示，黄伟因涉嫌行贿于2016年8月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不过深圳新世界网站显示，2017年2月，黄伟出席了该公司年终总结表彰大会。

此外，黄伟还涉及深圳市福田区原副区长、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原局长谢卓浩案。据谢卓浩案判决书，2014年下半年黄伟曾送给谢卓浩10万元港币现金，以求其在旧改项目拆迁维稳、消防、治安方面给予关照和帮忙。

咨询费

惠泽尔给中国投资者开出的账单上，还包括两笔被指间接行贿的法律咨询和房地产咨询费。

起诉书披露，2014年底的一天，惠泽尔夫妇、蒋乔治和一位中国投资者共进晚餐，惠泽尔与投资者交流了如何互相提供帮助，他们决定围绕投资者的地产项目成立常设双周会议，直至项目的容积转让问题得到解决。与此相对的是，该公司需与一家律师所设立一笔每月聘用费用，惠泽尔的妻子里切尔在这家律所从事市场与商务拓展工作，律所每两周支付里切尔2500美元。

这位投资人并不放心，他一度对项目进展感到担忧。惠泽尔试图打消他的顾虑并表示，没有必要将市长牵扯进来，因为惠泽尔才是掌管开发项目的，他不需要除了惠泽尔以外的其他任何人。

2015年底，惠泽尔与这位投资者再度碰头。据蒋乔治描述，惠泽尔要求这位投资者在项目上雇佣惠泽尔的一位助手。投资者答道，请与我们公司总经理讨论细节。五天后，蒋乔治致信埃斯帕萨并抄送这位总经理，信中蒋乔治表示，基于双方的新协议，该项目将全速推进，前述双周会议也将重启。惠泽尔对此颇为关注，追问雇佣进展，并让妻子参与具体讨论。有趣的是，这位中国投资者询问蒋乔治能否雇佣惠泽尔助手作为替代，蒋乔治以不合法为由拒绝了。

起诉书描述，这家地产商是中国领先的地产公司，在2014年收购了洛杉矶第14选区的一个地产项目，并计划将其重新开发为拥有商业面积8万平方英尺、650间酒店式公寓以及300间酒店房间的综合体。财新记者通过公开资料检索，发现深圳合正及其洛杉矶项目与起诉书描述高度吻合。

财新记者注意到，2015年洛杉矶市规划部门出具的环评报告显示，Jia Yuan USA公司持有的Luxe City酒店项目拟改造成为三座高层，其商业面积、酒店式公寓数量和酒店房间数量均与起诉书的描述一致。加州查册系统显示，Jia Yuan USA公司于2014年注册，CEO为Yuan Fuer。中国的工商登记资料则表明，深圳合正法定代表人、董事长、总经理均为袁富儿，由深圳市佳远集团有限公司控股。财新记者还在洛杉矶市政府网站上查阅到六份涉及Luxe City酒店项目的动议、投票结果等，其内容与时间均与起诉书所列吻合。

生于1963年的袁富儿是江西樟树人，曾就职于宜春卫校，后下海从事进出口贸易，再然后投身房地产行业，1996年成立了深圳合正。2007年-2016年，深圳合正连续十年入选中国房地产百强企业。2013年-2015年，深圳合正先后买下洛杉矶机场喜来登酒店、市中心Luxe City酒店，并投资建设了圣盖博喜来登酒店。

距离2015年底那次饭局一个月后，袁富儿一位亲属专程自加拿大飞来加州，与惠泽尔的妻子里切尔沟通雇佣事宜，FBI通过邮件和机票记录证实了此次行程。双方同意，由这位亲属的公司支付惠泽尔助手设立的A公司，以房地产咨询费用的名目走账。半年后双方签署合作协议，该房地产咨询项目将持续一年，以每月一份咨询报告，每份1.1万美元的价格交易，到期后可再延续一年。

FBI共查证到六份咨询报告，分别于2016年5月底至11月，由蒋乔治提供给惠泽尔，后者转交给其助手，再由A公司发送给袁富儿的亲属。与此相对，来自袁富儿亲属公司的账款打到A公司账户以后，多数时候被拆分打款至惠泽尔助手的个人账户、这位助手控制的另一家公司以及他的亲属。起诉书显示，惠泽尔、袁富儿、蒋乔治等都明白，这笔超过6万美元的咨询费是对惠泽尔的间接行贿。

FBI在搜查惠泽尔房间时，从电脑中发现他曾给自己发送一份附件为“2016年6月”的邮件，附件为一份计划文档。在商业开发一栏中，惠泽尔将A公司列为子标题，并标注“和妻子里切尔的房地产咨询（12万美元/年）：6月1日？”。经调查，联邦探员认为，A公司或与惠泽尔妻子存在房地产咨询费用的利益输送。

此外，在惠泽尔的要求下，深圳合正还为惠泽尔全家一行五人安排了2017年4月15日开始、为期一周的中国香港、内地之行，费用涵盖签证、交通、食宿等。据起诉书，从中国返回后，惠泽尔曾发消息给蒋乔治：如果三座高层是更好的选择，我们也可以使之成为现实。据洛杉矶当地媒体报道，由于社区对光污染的担忧，该项目面积缩减了24%，原计划的三座高楼也减少一座。

随后惠泽尔开始对自己的中国之行表露出担忧。起诉书记载，他的助理曾在电话里对另一位助手表示惠泽尔希望中国之旅能够保密，“你知道，去中国是一件非常低调的事情”。然而此后不久，惠泽尔希望安排同他有特殊关系的一位女士一起去古巴旅行。蒋乔治表示，惠泽尔需特别签证才能够前往，这将会大大增加腐败行径暴露的风险。“我告诉他，这将会被记录在案，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切和所有人都完了。”

据美国华文媒体报道，历经两年多施工建设，深圳合正投资的圣盖博喜来登酒店在2018年2月22日举行开幕剪彩仪式，惠泽尔出席仪式并颁发贺状。一份项目联系人表显示，孙仁德（Greg Sun）为合正集团和佳远美国公司的总经理，孙仁德也以此身份出席过美国酒店投资峰会，陈纾桦曾以演讲嘉宾身份出席同场峰会。

试图从深圳合正身上获利的，或许不只是惠泽尔。起诉书末尾附上了CD-14集团其他人员的犯罪事实，蒋乔治提及曾与深圳合正达成咨询合同，后者将支付蒋乔治公司每月3.5万美元的咨询费，而后这份合同又变更为三次奖金，即2017年5月完成规划部门的听证会后，可获得10万美元，9月得到城市规划委员会同意后可得15万美元，12月得到规划与土地使用管理委员会和市议会的同意后，可获得18.5万美元，这其中一部分资金将分予陈纾桦。同时期，陈纾桦还为深圳合正的项目准备了一份每周进展的清单。

深圳合正部分履约后，蒋乔治曾询问陈纾桦是否要取走许诺给他的部分，陈表示再等等。陈纾桦之后还曾询问过，属于他的2万美元在哪里。2017年，蒋乔治公司共计收到来自深圳合正的约77万美元，其中约11万美元支付给陈纾桦和其亲属。

陈纾桦的律师Harland Braun答复财新记者时表示，陈纾桦并未违法，他在洛杉矶市工作的33年内只领过工资，未曾试图获取个人利益，工作内容即为发展洛杉矶的建筑业，同时帮助开发商处理并克服不合理的官僚体系障碍。Braun还表示，加州有很长历史的反华情绪，如果陈纾桦不是姓陈，或许就不会有对他的怀疑，他认为陈纾桦是“当代和历史上反华偏见的牺牲品”。

竞选捐资

加州中区联邦检察官指控，为使得这场权钱交易能够持续下去，CD-14集团于2016年开始着手策划惠泽尔妻子里切尔的接替计划，并建立了竞选资金池，以惠泽尔对地产项目的权力换取竞选捐赠，那些未能支付竞选账单的公司，将无法获得地产项目的推进。起诉书记载，埃斯帕萨曾对深圳新世界的高管说，“你知道，G公司（一家中国地产公司）未能投入竞选资金，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呢？”

起诉书显示，深圳新世界的黄伟曾资助惠泽尔到加州北部打高尔夫球。在这次高尔夫之行中，黄伟同意支持里切尔竞选市议员，打算资助5万美元。陈纾桦曾在交谈中提及此事，还表示黄伟“非常、非常、非常慷慨”。起诉书标注，由于黄伟系中国国籍，根据美国法律将无法为美国竞选活动捐款。

惠泽尔妻子的竞选开始于2018年9月。提前一年多起，惠泽尔已开始利用职权募集资金。据起诉书，2017年8月，深圳合正的Luxe City项目面临紧要关头，蒋乔治曾发消息给惠泽尔，提醒其该项目若不能在9月14日城市规划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取得同意，借贷人将会断贷。在蒋乔治和陈纾桦的通话中，蒋乔治表示：“要么干，要么死。这个动议是我们继续下去非常重要的一步。董事长愿意作出很多牺牲。”

2017年9月1日，惠泽尔在规划与土地使用管理委员会提交了一份动议。财新记者在洛杉矶市书记员办公室网站（Office of the City Clerk）检索到这份文件，动议中，惠泽尔表示规划部门将接受袁富儿佳远集团在美国公司的容积转移申请。此外，惠泽尔利用职权向其他规划部门或市长办公室的官员施压。14日，惠泽尔告诉蒋乔治：“恭喜，我们已经让市长办公室告诉委员会冷静一下。尚未完全结束，但记得告诉董事长，我们提供了帮助。”随后，惠泽尔又在电话里询问，“你有告诉他，我的办公室帮了忙吗？”此后，惠泽尔表达希望深圳合正为其妻子里切尔的竞选提供10万美元，埃斯帕萨在一份表格中也提及这笔期望中的资金。

随着竞选临近，惠泽尔开始不断施压。2018年1月，他与袁富儿等人在尚未开业的圣盖博喜来登酒店碰面，饭桌上袁富儿表示会支持该选举；惠泽尔还曾向蒋乔治和陈纾桦描述，其他开发商已经提供了5万美元到20万美元不等的支持；6月，在惠泽尔参与了市议会涉及深圳合正项目的投票后，他向蒋乔治询问：“董事长何时过来？我们需要最终确定竞选资金事项”。之后不到一个月，惠泽尔又再次询问关于袁富儿赴美事宜是否有新消息，“希望能够和他吃晚饭，聊聊竞选的事”。最终至2018年10月份，深圳合正同意捐资，以换取未来对同一项目的帮助。

起诉书显示，惠泽尔还曾要求地产商们为其2015年竞选时的债务买单。这份计划名单显示，期望黄伟提供2万美元，深圳合正提供1万美元，陈纾桦1万美元，G公司2万美元。

财新记者检索加州政府网站竞选资金查询系统，并未发现深圳新世界及深圳合正向惠泽尔夫妇提供竞选资金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深圳新世界对加州华裔财政部长江俊辉（John Chiang）有多次竞选捐赠记录：2014年江俊辉竞选加州财长时，深圳新世界及其员工曾有六次捐资，每次资金均在6000美元以上；2018年江俊辉竞选加州州长，深圳新世界及其员工共有九次捐赠，其中最大单笔金额为2.89万美元；参与捐赠的员工有曾出现在对陈纾桦搜查令上的Ricky Zheng，以及深圳新世界美国公司的Harris Chan和Joanne Chan。

此外，在惠泽尔的指示下，埃斯帕萨还引导开发商和地产咨询师捐助一家高中，其中一部分募集而来的资金将用以支付包括惠泽尔妻子里切尔在内的员工工资。《洛杉矶时报》等多家当地媒体报道指出，这家中学为主教莫拉慈幼高中（Bishop Mora Salesian High School，下称“慈幼高中”）。1986年惠泽尔毕业于此，2012年至2016年，里切尔曾受雇为筹款人。起诉书显示，2015年9月，在惠泽尔的要求下，多家公司为慈幼高中的年度晚会筹款，深圳合正支付了1万美元，另外两家中国地产商F公司和K公司分别资助了1万和5000美元，资助最多的是来自中国L公司，付出了总计2.5万美元。

目前慈幼高中网站关于捐赠人一页已无法查询，网页缓存显示，中国地产巨头绿地控股的美国公司被列为捐赠名单的第一位。绿地美国公司答复财新记者时证实了此次捐赠的时间和金额，表示这是开发商支持本地社区发展的一种常见公益活动行为，绿地美国公司出现在搜查令上的原因是“协助调查，并非此次调查的主体”。

财新记者还注意到，绿地控股集团海外投资有限公司（下称“绿地海外”）于2020年7月初发生了股权变更，持股51%的原控股股东，即上市公司绿地控股，将所持股转让给绿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绿地美国公司解释称，此次变更系因绿地控股日常境外融资需要，按港交所最新要求对下属企业进行的常规股权调整，相关企业实控情况未发生变化，与惠泽尔案没有任何关联。

同绿地美国公司等一同被列入搜查令的中国地产商泛海集团向财新记者表示，未曾给惠泽尔母校捐款，被列入搜查令系因在洛杉矶有开发项目，与陈纾桦有正常的邮件往来，此次起诉书未提及泛海集团，集团也未收到相关指控。

财新记者通过邮件、电话联系黄伟等多名深圳新世界高管，询问惠泽尔案相关问题，截至发稿未收到答复。2020年7月初，深圳新世界网站发布声明，称其洛杉矶市中心加建至77层高楼的项目不牵涉任何非法利益交换，美国联邦检察官对洛杉矶市某议员逮捕和起诉，与公司及其项目无关，公司未曾收到任何相关主管部门的指控。

深圳合正常务副总裁汪志兵在电话中表示，对此事不做回应。财新记者注意到，股权穿透后，合正控股集团（深圳）有限公司（下称“合正控股”）持有深圳合正。合正控股原由袁富儿控股，2020年6月，袁安如替代袁富儿持股99%。

目前陈纾桦尚未被正式起诉。CD-14集团已认罪的四人中，埃斯帕萨、蒋乔治和一位筹款人将于2021年2月宣判，另一位已认罪的议员也将于2020年12月举行听证会。财新记者联系惠泽尔的律师，但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FBI发言人向财新记者表示，案件调查仍在继续，但拒绝透露涉事的中国企业是否将被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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